劉炳華堅持認為“兩梅案比楊乃武、小白菜還要冤”。   
為“兩梅案”奔走多年,劉炳華積累了大量卷宗。
  一個體制內的高級檢察官,8年來像偵探一樣推理調查,面臨譏諷、不解甚至菜刀的威脅。他冒著得罪20多年的同事的風險,想推動一樁陳年疑案的再調查。他為什麼要這麼做?
  一根筋的老劉
  追查“兩梅案”已經8年了,退休檢察官劉炳華最近陷入焦慮狀態:他堅信這樁發生於1995年夏天、轟動上海的故意殺人案另有真凶;但是,再過10個月,該案將結束20年的追訴期效,真凶將逃脫法律製裁。
  中秋節這天,他穿著藍色檢察官制服,夾著公文包,提著一盒月餅,擠了兩個小時的公交車,去看望“兩梅案”的核心當事人——— 梅吉祥的妻子顧黎敏。
  不巧,對方已經搬家。他找到顧的親戚家,對方在電話里,讓他趕緊把月餅帶走。劉炳華不死心,輾轉去了顧的另一個親戚家,結果被幾個小伙子推搡出門,眼鏡也摔碎了。
  花了一天時間,月餅沒送出去,還賠了一副眼鏡。但劉炳華並不沮喪,他安慰自己,最起碼對方沒有拿出菜刀威脅他,也沒有像往常一樣報警。
  他以不容置疑的高亢語調對南都記者強調,“我們今天非常成功,最起碼知道她已經搬家了。”
  他總能在重重挫敗中,找到微小的閃光點,然後將其作為堅持的動力。
  2006年,劉炳華剛開始追查“兩梅案”時,很多同事私下議論,這個劉炳華管什麼閑事?
  當時,他在上海市檢察院機要科工作,負責行政事務。
  追查這個案子,明顯不屬於他的工作範疇。同事許坤(化名)回憶,曾就這個案子與他們討論過,“當時他也只是有些懷疑”。
  更棘手的是,“兩梅案”被評為1997年上海市市級機關百件好事之一,併入選《資深檢察官辦名案》一書。插手管這個“閑事”,必會得罪當年的檢察官,而後者是劉炳華同一棟樓里辦公的同事。
  最尷尬的時候,劉炳華在單位碰到當年兩梅案的公訴人。追查兩梅案後,兩人有時會在單位的電梯里遇見,兩個人頭一低、別過臉,都沒有打招呼。
  劉炳華堅信自己做的事情是對的,他只認道理,並不針對個人,“我不怕他們,是他們怕我。”
  “像他這樣的檢察官,全市1000個人里也找不出1個。”劉的同事許坤對南都記者說。
  “一根筋”,這是同事和家人形容他時最常用的標簽。上世紀80年代,剛從崇明農場來檢察院工作時,劉炳華沿襲著農場的生活習慣,穿解放鞋上班,遭到同事們笑話。劉炳華義正辭嚴,解放鞋怎麼了?
  幾年前,最高檢的一位局級幹部來上海出差,劉炳華找她談完工作,正是晚飯時間,便說:“大姐,你拿錢來,我去幫你買飯票。我帶你到食堂去吃飯。”他沒想到,這樣級別的幹部,早有人在飯店為她安排好了晚餐。
  不合時宜的人
  40年前,劉炳華還在上海崇明農場做插隊知青,當過農民、食堂採購員和養豬場接生員。
  他的偶像是張志新烈士,還專程去張家探訪過。張志新案宣判時,劉炳華聽說,有個法官被要求判張志新死刑,他不願意,寧願把大蓋帽摘掉。受這個故事影響,回城分配工作時,劉炳華的志願是去檢察院。
  這份“主持公道”的理想,貫穿了劉炳華的職業生涯。他剛工作時,家人一度喜歡打麻將,但在劉炳華下班前,牌桌一定得收好,否則他看見就要管。
  他的業餘生活也是工作,插手“兩梅案”後,他在家庭聚會的餐桌上,滔滔不絕地談論案子,以至於“兩梅案”成為全家人共同關註的話題。劉炳華妻子回憶,他很少管家裡的大小事務,甚至過年時都留在單位加班,是個典型的工作狂,“有時候覺得他是個瘋子”。
  對工作的狂熱,甚至到了古板的程度。他給四弟劉炳耀發短信,平時稱呼“阿四”,但講到“兩梅案”,稱呼切換成“尊敬的炳耀弟”,再加一句“真誠地感謝您對我的理解和支持,我會永遠記住您”。
  劉炳耀拿著手機哭笑不得,“難道我是外人嗎?”
  在同事眼中,劉炳華是一個體制內的異類。“畢竟在體制內,很多人辦什麼事請,要看領導的意思,但劉炳華不是,他認真,只認道理”,劉炳華的前下屬林雨(化名)回憶道。
  她曾撰寫了一份關於賣淫嫖娼的調研報告,在內部引起不少爭議。讓她意外的是,劉炳華問清楚報告數據無誤後,並沒有反對,“對一個新手來說,還是蠻受鼓舞的”。
  “一根筋”的劉炳華,一度被領導和同事認為不合時宜。在上世紀90年代,劉炳華的工作崗位由刑事檢察轉為做機關行政事務。某種程度上看,他被體制邊緣化了。
  劉炳華是上海市檢察院的第一批研究生,同批讀研的同事多被委以要職。“他性子太直,領導可能不喜歡。”劉炳華的一位同事說。
  在機要科,劉炳華沒閑下來,他連出了四本書。2006年出版的《情系黎民》里,他總結了160個冤案,開篇就是佘祥林案。也正是在這一年,他聽說被稱為“滬版佘祥林”的“兩梅案”另有隱情。
  兩梅案,原是轟動上海的一樁大案。
  1995年7月6日,上海工人梅吉祥發現妻子顧黎敏昏迷在地,“下身衣物不整,頭面部多處受傷”,梅將妻送至醫院,經搶救脫離危險。4個月後,顧黎敏指控丈夫梅吉祥是凶手。經過7個小時的首場審訊,案子被確定為故意殺人,隨後,梅吉祥供出了雙胞胎弟弟梅吉楊。
  案發時,“兩梅”都只有38歲,顧黎敏39歲。梅吉祥被判處死刑,緩期兩年執行,而梅吉楊被判處有期徒刑12年。此案被評為1997年上海市市級機關百件好事之一,併入選《資深檢察官辦名案》一書。
  兩梅案之後,顧黎敏搬了家,與女兒梅華(化名)也斷絕了來往。梅家的鄰居中,正好有人是劉炳華的農場同事,便找到劉炳華,請他幫忙。
  這個案子,明顯不屬於負責行政事務的劉炳華的工作範疇。梅家找上門來之後,劉炳華曾與同事們討論過這個案子。他認為,案子最大的紕漏在於,兩梅的作案動機、作案時間均成疑,現場也沒有留下兩梅的指紋等證據。
  而法院判定兩梅有罪的最重要證據,就是被害人顧黎敏的直接指控。
  “剛開始,他的態度只是懷疑,後來,越來越覺得這個案子有問題。”同事許坤回憶。
  劉炳華態度的轉折點,發生在2006年6月,當時劉炳華幾經周折,帶著梅華找到顧黎敏,對方要求梅華承認父親是凶手,還打電話報警。
  隨後,劉炳華又有發現。他翻閱卷宗,顧黎敏當天要去遠在郊區的外高橋。按當時的交通條件,肯定要有車來接,經過多次調查,他找到了存在種種疑點的舒某,並和他當面對質。
  與時間賽跑
  “劉炳華這個人非常的正、非常純真”,上述最高檢那名局級幹部對南都記者說,她認為劉炳華與浙江張氏叔侄案中的檢察官張飈很像,“兩個人都沒什麼私心”。
  劉炳華把兩梅案的材料收集起來,裝訂成200本冊子。這些材料一個書櫃擠不下,他乾脆搬到了床上。每天和這些疑案材料睡在一起。
  在農場插隊時,有一次劉炳華為食堂買豬肉,路上,自行車陷在泥沼里,這個瘦小的年輕人,用扁擔扛了上百斤豬肉,回程走了3小時。他有自己給自己加油的辦法———眼睛盯著前方的電線桿,目標永遠是下一根。
  與當年的處境類似,劉炳華追查兩梅案這條路並不容易,但他務實,扎扎實實地調查、申訴。身為一名高級檢察官,他更熟稔司法體制的運轉規則。
  起初,他有意迴避媒體,通過體制內的渠道申訴。他通過校友、朋友等關係,向檢察系統的高級官員寄送材料。在上海市委原常委、政法委書記石祝三的葬禮上,劉炳華曾跑去與石的家人握手,後者告訴他,“你的事情我父親都知道,還說如果是錯要快點糾。”
  2013年,浙江張氏叔侄案的翻案給了劉炳華巨大信心。他也把希望投向了媒體。通過《南方周末》等媒體報道後,上海市檢察院也啟動了重新核查,但近10個月的重新核查並未帶來預期的結果。
  今年1月29日上海市檢察院公佈了33個字的核查結果:“經過對梅吉祥、梅吉楊案(兩梅案)全面認真核查,未發現有新的證據證明原判決錯誤。”
  今年8月,中央巡視組來上海,劉炳華和梅家家人去了好幾次,終於得到回應,此事“已轉交上海高院處理”。上海高院信訪接待室的答覆則是,將在今年10月19日之前給予回應。
  對劉炳華來說,這算是小小的勝利。追查了8年,他有些疲憊,但更多的是焦慮和緊迫感,明年7月,該案將結束20年的追訴期效,假如兩梅案存在其他的真凶,也很難得到法律製裁,“現在這條路,我必須走到底”。
  他專程去了浙江餘杭楊乃武小白菜的紀念館,尋找精神動力。“兩個案子太像了,兩梅案比楊乃武、小白菜還要冤。”劉炳華堅持認為。
  8年來,他逐漸獲得更多的理解。上個月,他去檢察院開會,講到此案,幾個老同事站起來,自發為他鼓掌。“支持他的人越來越多”,同事許坤坦言,“在檢察系統,也有越來越多的人意識到,這個案子有很多疑點。”
  採寫/攝影:南都記者 張少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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